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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空一截截向后翻转。以腰为支点,我的身体被缓缓放置在最高的楼的窗外,仰下去、仰下去。橘粉色的光线跳跃在眼皮上。我睁开眼。背阴面的阳光澄净而温暖,洒落我脸颊,唤起一阵绯红。微寒的风包裹着我,抚摸过每一寸赤裸的肌肤。整个世界只剩下晶莹的蓝白。

忽地,腰部落空,我向下跌去,惊呼出声;旋即感到脚踝被温厚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,向左右分开,固定在窗棂上。“别怕。相信我。”风将他带笑的低音送进我耳朵。他一根一根掰开我死死扒住外墙的手指。我本能地反抗,却早已失去力气,终于松开,任凭两条胳膊软绵绵向下滑落。要跌下去了。让我跌下去吧。彻底的失重带来一阵眩晕。我颤抖着;灵魂跳出身体从高空俯视,看到自己倒挂的身体像一面迎风招展的白旗,上面流光溢彩地笼罩着奇异的红晕。

惊恐落定后,我感觉自己在发烫。从未如此赤裸:湛蓝的天空注视着我。雪白的阳光注视着我。舒卷的薄云注视着我。清和的微风注视着我。远方望得到或望不到的低矮平房,汽车般大小,注视着我。蚂蚁似的行人,在我之下的遥远众生,注视着我。但我又知道,他们统统看不见我。

真正望着我的只有他;我却看不到他的表情。他审视我,一寸一寸,使我在那冰冷又灼热的目光中逐渐变得透明,像只煮熟的虾。可我并不是一件光洁无暇的工艺品啊。我后悔了。

那目光像只塑料袋罩住我的头。我落入无形的网,拼命挣扎起来,可越挣扎它缠得越紧。我要被绞死了。他似乎在笑,似乎说了什么,可我什么也听不清,只觉得那声音像胶水淅淅沥沥往下淋,让我动弹不得、慢慢窒息。我想逃,逃到黑暗无光的地方;哪怕只给他看阴暗的蠕动和暧昧的喘息,也不会比现在更差。他不该知道我的全部。我只有这么多。如此完整地缺憾,如此真实地空虚,不再有任何想象的余地。

僵硬和紧绷一定使我更丑陋了,连我自己都受不了这造作的丑态。事情已无法挽回,遂放弃挣扎。我一心希望他这时就厌烦了我,解开我脚腕的绳子,将我彻彻底底推下去。坠吧,坠啊。向无知无识的死亡坠下去、坠下去。

是我自己答应了他。是我自己不想给自己反悔的余地。我这样的人,只有置于死地后才能生还。感受不到羞辱,我就感受不到快感;但我从没想过将自己灵魂和身体的控制权交给同一个人,直到遇见他。唯其绝对赤裸,才是极致羞辱;唯其绝对敞开,才是极致的爱;可我从未想过实施,直到遇见他。我要实证这爱,实证这信任,这走钢丝般的信任啊。

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腿。用指尖,用指腹,轻轻试探。我成了一池打着寒噤的水,朵朵涟漪一圈一圈儿荡漾开来。忽地那手掌包裹了我。我“醒”了;好像一辈子第一次从睡梦中醒来。那手走到哪,哪里就苏醒,哪里就生长,哪里就绽放。折叠着的我终于展开,与这个世界的接触面积呈指数型增长。我变成花,变成树,变成风,变成云,变成天,变成光。我在飞。

我开始下雨。泪水断了线,从高楼的窗外滑落。深藏的秘密被轻而易举地挑开揉碎,随意搅拌得烂熟,像雨后被野马践过的紫色花泥四处飞溅。有什么东西将冲破紧闭的牙关,然后我听到一声微弱的闷哼。那是我的声音吗?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,承载了无数绝望与希冀地漂,终于难耐地发出呻吟。飞鸟衔过那声音冲向云霄,于是无限春光降落在远方的山野上。

我们从半空下坠,又坠向半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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